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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帝最终没有在正殿面见陆妍,而是转到后殿去看望,他的皇后刚从镜前起身。陆妍刚要行礼,此时廊下煮药的气味不知从哪里飘了进来,果然,皇帝皱了皱眉。陆妍忙道:“规月,谁允许你们在廊下煎药了,快撤了去。”
“罢了。”魏帝走过来,兀自拉着陆妍沿榻边坐下,“你何必恼她们。煎药离火,药性都散了,就让她们在廊下煎吧。”
“是。”陆妍恹恹地答着。
魏帝静静握着陆妍的手,看着她的面色,不知是上妆的缘故,只笑着道:“朕让褚胤给你换了个方子,你气色看着好了些,他倒是有些办法。”
陆妍也少不得陪笑道:“褚太医妙手回春,妾这几日也觉得好多了。陛下政务繁忙,其实也不必过来。”
魏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而后道:“雁凭的婚事这几个月也要议定了,下个月有文武宴,上林苑有个佛寺,听说有些灵验。到时候朕和你都去拜一拜,去去邪祟。那日大典实在不该叫你和朕一同看,献首级这事,吓着你了。”
陆妍听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她在那一日看到了元祐的头颅,高高地悬在城门上。而她亦在城楼上高坐,距离不过咫尺。
魏帝见陆妍眉头微蹙,一股火气也从心底蹿了上来:“怎么,乱臣贼子的尸首脏了你的眼睛,还不是邪祟么!他死了,你就一副这个样子。门口种的都是些什么东西?朕已经宽宥了他的子嗣,现在还轮不到朕的皇后为他治丧。”
陆妍既不在说话,魏帝也不好再生气,旋即起身道:“你好好养着,养好病,太子的婚事,雁凭的婚事……你有个三长两短,就没法办了。”说完便拂袖而去。
夜色下万物初定,路边几丛荼蘼已开至极盛,然而还未及美人注目,便在一片片衣裾的擦荡下拂落一地。元澈与陆昭在皇后的宫苑前遇到魏帝回永宁殿的銮驾,遂领身后一众人跪拜行礼,目之所及处,那一片片衣裾也同样驻停了下来。
魏帝看了看列道于旁的太子,还有太子身旁的陆昭。夜渐深沉,雾色朦朦胧胧洒了满地,他的视线也被黑暗与雾色遮掩得愈发朦胧,直到他回想起那年同样跪在此处的一位女侍中。
他那日特意熏了她最喜爱的龙脑香,拿着伞,默默跟随在她的身后。看着她为家国而奔走,为利益而折腰,与他一样孤独,一样无助。但她终究把他错当了旁人,只因元祐也爱龙脑。魏帝长长叹了口气,皇后手中的那个人选,他终究不想去干涉。干涉的苦果,他已尝过半生。而此时,那些将逝去,年轻的;那些局外的,局内的;那些淡泊名利的,野心勃勃的;那些怀抱绮梦的,人间清醒的。最终划破了时间的隔阂,在这里相聚了。
“去吧。”魏帝疲惫地抬了抬手,“去陪陪她吧。”
烛光
陆妍在后殿见了二人。
陆昭见姑母虽然装饰一新, 但脸上却有一番病态的不自然的潮红,猜想是药物所至。元澈与她扶着皇后回到卧榻上说话,只是皇后言语绝少, 三人不过相伴吃回茶而已。
元澈知道皇后不过强撑着说话,说白了, 他们这些高位者说是来探病, 但除了全其礼仪,对于病人修养并无半分好处。皇后真正想见的,或许并非他们这些人。元澈索性也直接道明来意:“为雁凭选婿的事, 儿臣也想向母后求一个恩典。”
陆妍虽然虚弱,但头脑并不糊涂, 道:“公主出嫁是国家大事,如今皇帝、殿下、陆家,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言决之。如今各家并列共选,既是各家表态, 亦是全盘博弈。太子所说的这个恩典,实话说, 我并不一定能够答应。不知太子想举荐谁?”
元澈道:“我与昭昭商议, 想请母后向宗正提名司徒吴淼之子吴玥。履历、阀阅,母后若想看,儿臣可以现在向司徒府索要。”
陆妍却摆了摆
手, 只问:“吴玥是公主中意的人选吗?”
元澈道:“不是。”
陆妍点点头:“那他就是用来抵掉旁人的。那么太子想提名谁呢?”
元澈道:“儿臣想推举王叡。”
“那么我猜,他也不是公主中意的人选。”这次陆妍几乎没有了疑问,而是深吸一口气道, “既如此, 殿下和殿中尚书都先回去吧。我已和雁凭约定好,明日让她过来, 这个人选由她来决定。”
不远处的红烛似有微微的跳动,一滴滴烛泪融化,蜡炬成灰,终于捧出了更明亮一点的光茫。
陆昭对于姑母的心事也是悉知,但是此事牵扯利益重大,就算她愿意成全姑母的这个心愿,但是陆家却未必肯放弃这一次权力博弈。然而她刚想开口劝说,元澈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,交给了皇后。“母后,雁凭所说的人选或许便在此信之中。”
陆妍拿过信察看,这份笔迹她也颇为熟悉。陆归是她兄长的第一个儿子,那时她兄长前往历阳经营,不常归家。那时她尚未出阁,幸得写了一笔好字,陆归的字打小便是她教的,如今怎么会认不出来。
陆昭静静觑着姑母神情的变化,又极力通过纸背透出的墨色来观察书写之人的字体,试图猜测写信之人的身份。然而刚要看清楚时,一只手扫了过来,察觉到身旁捣乱之人,陆昭斜目冷视。元澈只看着眼前那片水磨金砖,强忍住笑,一手食指摇了摇,轻轻用气声道:“不许作弊。”
陆妍看过书信,也大抵猜出了太子想让她推举吴玥的意思,遂道:“既如此,金安。”她唤过自己宫里的内侍监,“去取那份宗正司的文移来,还有笔墨。”
金安奉命去过,陆妍一手支着身体,另一手执笔,在文移上写下了“陈留吴氏,司徒吴淼之子,吴玥”,而后道:“汝南王今晚要陪皇帝下棋,必会留宿宫内,你去永宁殿外面候着,交给汝南王。”
待嘱咐完金安,皇后看了看陆昭,先对太子道:“太子为国事操劳,也是辛苦,我就不多留你了。你把昭昭留下来,陪我说会话吧。”
元澈也知道她们姑母二人自有体己话要讲,因此也施礼告退。待太子离开后,陆妍笑着看着陆昭,良久之后才道:“我家阿貉尚未入主东宫,已得帝胄厚遇,王室倾力,这是好事。”
“倾力未必可恃,厚遇或许薄情。”对于姑母最终决定推举吴玥,陆昭也大概猜出雁凭公主的意中人就在宗正原有的那份名单里。书写人的笔迹,是姑母熟悉的,也是自己熟悉的,那么就只有自己的兄长了。“国不可偏重,家亦然也。此次遴选帝婿,我家当为陪衬,倒也不必因此而自喜。”
陆妍见陆昭有条不紊地定着调子,心中愈发感慨其人虽类其母,但更类其父。她之所以要将陆昭留下来,也是怕她察觉后用强,干涉此事。陆昭所考虑的问题不是感情上该不该娶公主,而是利益上该不该娶公主。如果符合政治利益,哪怕用强,也会让陆家把公主娶到手。
陆妍喟叹道:“权谋朝政,姑母不如你。但你毕竟年轻,许多事情阅历不及。人立于世间,诚为利益所逐,但有情有义方有‘人世间’这三字。太子不单单是储君,亦为人兄长,为人夫君,日后也要为人父。他之所以愿意将公主交与我家,除了尊重公主的想法,也是希望日后局面无论如何动荡,是否有覆鼎之祸,他的妹妹都能够善终一生。待今夜皇帝知晓我家推出的人选后,只怕对你兄长也会君心钦定。不过……”陆妍慢慢转过身,摒退了屋内众人,而后开口道,“由这些考量大抵也无法打动你,那就不妨说说利益。”
“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。皇帝嘛,依我看,既不是长寿数的人,也不是宽宏之人。你们的父亲大概是保不住了,这些你都晓得吧。”
陆昭点了点头。在他们给父亲三公之位、护军之位的时候,她就明白了魏帝的心思。他们想要捧杀他,以消灭吴国最后一个政治符号。这件事,只有魏帝做得。心狠手辣的老皇帝对谁都混蛋,唯独对他的子女们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父亲。他必将牺牲他所有的荣誉与威望,拿起他毋庸置疑的辈分,去替子孙铲平一个又一个的政治巨坑。皇帝做到这个地步,已经不会在乎什么刻薄寡恩的身后名了。他明白,只要皇权抬头,只要太子顺利继位,那么他在史书中的评价至少不会糟糕透顶。
哪些人挑了明线,哪些人埋了暗线,她都不吝惜以最黑暗的视角加以揣度。她的父亲只有将自己摆在这个众矢之的,以保全这个庞大的家族。有人以身试法,有人以身饲虎,亦会有人以身践道。
陆妍见陆昭沉默不语,又说道:“皇帝是这样一个狠角色,太子能力也未必逊于其父。彭氏也好,王氏也罢,就算你与太子数年夫妻,但政治上的取舍也很难以人情而论。这份融洽能够保持多久,守住陆家整个基业的底线又在哪里,不知昭昭你是否有想过?”
皇帝嫡女,未来皇帝的同胞妹妹,本身就是十分宝贵的政治资产。各家如果借此超越陆家,提前跃上前台去博弈,对于陆家也是一个危险。如果她父亲的死注定成为定局,那么陆氏子弟也会有长达三年的守孝之期,届时皇帝是否愿意夺情而用,各方是否会同意朝廷夺情而用,都是及不确定的因素,甚至自家大兄也有可能被魏帝拉入漩涡之中一并带走。但如果陆家能够拿到这一笔政治资源,也是一个巨大的保障,至少兄长作为驸马不会有性命之忧。
当然,绝对的利益背后也有绝对的隐患,陆昭也考虑的很清楚。首先,陆家的崛起会让整个北方世族感觉到莫大的威胁。其次,在各家日后对陆家的围剿之中,陆家也必然与皇权捆绑得更为紧密。当然,这种围剿与攻击不会在当下发生。皇帝既然有分设六军这样的安排,那么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无所顾虑地发难。
陆昭道:“此事非我一人决之,父亲那里……”
陆妍只是默默别过头,她为家族奉养,亦为家族牺牲,即便心甘情愿,但扪心自问,也不愿得见那一层浅薄的温情。她不懂也不愿懂的执政者们上位的逻辑,她只知道她这一生都已为此殉葬了。
待陆昭迈出那扇殿门之际,陆妍忽然道:“太子他是深爱着你的。孑然一身或许可以早一日抵达高峰,但执手回顾,才能不辜负这一路风景。我这一生已然辜负,后人切自珍吧。”
陆昭回过头,不远处,那片烛光微弱摇曳着,似乎在奋力撕开属于这冰冷宫殿的黑暗。她知道,那片黑暗同样笼罩在她的身上。
陆昭从皇后处离开,元澈已在宫宇门口等候。天落微雨,却仍没有到打伞的地步。濛濛雨水湿漉漉地搭上陆昭的眉眼,如此,青砖与青草被模糊了,黑夜与黑眸交融了,眉间的温柔与眉间的冰冷交错了。渐渐的,男子温热的手与女子冰冷的手相抵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