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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长远来看,陆昭宁可让事情解决在元澈尚在行台之时,也不想让后续各家失了分寸。须知,之后闹起来,若寒门被斩尽杀绝,那她身为中书首当其责。若包庇这些人,在两方矛盾的高压下,由于太子不在,最终的宣泄目标也是自己。
况且张沐谏言之事也并非全假,自己以女子身份执掌诏印本易受侧目,与太子共一枕席也是事实。一旦世族决意以诽谤罪论处张沐,那以魏钰庭为首的寒门执政集团未必就会善罢甘休,届时受损最大的只怕还是自己。
见陆昭想要出面解决,元澈自然允准。
陆昭走上前,眼前的年轻人早不复方才意气风发之态,惊恐与羞惭将原本奕奕明亮的目光,侵蚀了个干净。陆昭笑了笑,弯腰伸手道:“同朝为官之道,若坦诚直言与尊卑之别只能取一,我更愿向前者,张君以为如何?”
元澈微微抬了抬下巴,示意冯让过去搀扶,不要劳动陆昭。张沐的倔脾气先前他已有领教,他都救了两次,若此人再不悔悟,也不值得陆昭弯腰劳累。
张沐一怔,对方的口气并非请求,也并非威胁,而是以一个论道的姿态询问他的看法,心中先是一热。要知道即便是在詹事府,资历与年龄也不可能让他与同僚有任何类似此景的谈话。
张沐默默起身,而后道:“中书既取前者,直言无妨。”
对于张沐尚未全褪的火气,陆昭只是笑笑:“张君在詹府只怕并无乡人或是好友吧。”
被说中心事,张沐也不免悻悻,他身负才华,勤勉于事,也不喜私交,只觉得公事公论自然最好。因此形影单只,同僚之中也未有一二把酒言欢者。能被魏钰庭看重,他已是分外感激,更是勤于表现,生怕难以回报对方的提拔之情,这也让他更加孤立。因道:“我虽傲物,人亦嫉才,此乃世情,倒无需政必乡党,酒必朋友。”
陆昭此时也对元澈当时的心情体会了几分,叹息道:“张君才华是否堪之妒忌,可否恃之傲物,姑且不论。只是人但凡有一二智计,总能看出自己是否被当了刀子使。魏钰庭三番五次让你谏言,无非是试探世族与太子的反应。如果我兄长真的入都自辩,你即便死在金城,他们也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。”
“你……寒门聚此,俱是清流。若是不幸身死,自当留名青史。”张沐此时反驳的声音已是极弱,然而还未说完却被陆昭止住。
陆昭指了指在远处的魏钰庭等人:“你自己去看那些人。江恒远避,不愿惹事。徐宁只知跪立,不发一言。至于你的魏詹事,他的的确确说过话,只是说了三个字,臣惶恐。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?意思是太子让他保护你,但他不想。他不想一个人揽下所有世族的仇怨,不想一个人担当触怒方镇的后果。他只想让那群世族把你生吞活剥掉,然后将你身上热乎乎的血液泼到新的一群年轻人身上,然后大喊一声,中书祸国。自然又有无数个你,站起来,为其发声。”
陆昭叹了一口气:“至于留名青史,呵……此处并不设史官,最终定事也要归都作论,能活下来的才有发言权。张君,强作直言未必青史可载,断头送命或许张君当先。”
张沐仍欲开口反驳,然而目光去不自觉地扫向一起共事的人。虽然这些人或肃穆而立,或匍匐而跪,但虚张声势有余,上前劝慰者竟然一个没有。见此光景,张沐不由得双眸垂懒,心底冰凉如坠寒潭。
“你自己去向太子请罪吧。”陆昭顿了顿,提点了一声道,“不要徒害人命。”
虽然可以借此机会将寒门一力铲除,但血腥与暴力也会将时局拽向不可预测险谷。有些东西一旦解锁,便不可挽回。元澈的态度对她来说自然也是重要的。而另一方面,寒门执政对于世族是一种制约,也是一种团结,当寒门彻底消失的时候,也是世族们内斗的开始。
张沐虽失魂落魄,但闻言后也慢慢走回去,在元澈面前跪下道:“殿下,臣性燥智浅,难堪此任,不求恕罪,只请受鞭刑,罢免归乡。”
然而元澈正要答应时,只见魏钰庭跪行而来,恳切道:“张沐所为,臣作为属长,身有罪责,愿一力承担。”
张沐一时怔忡,方才陆昭说魏钰庭并不会为自己说话,但现在魏钰庭到底也是跪着帮自己求情,心中的怨怼也就减了几分,因道:“殿下,非魏詹事之责,实乃臣之过也。”
旁边有人见二人相互揽罪,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,道:“殿下,魏詹事既如此恳切,不如从情。”
彭通也是对魏钰庭厌见万分,虽然本质上此人不能给自己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失,但是此人还任着治书侍御史一职。魏钰庭执掌刑讼,身负才华,又得亲信,而自己作为世族又不可能一点瑕疵都没有,日后被揪住不放,也是麻烦。
况且,他又想到陆昭先前的嘱咐,因也附和道:“殿下,魏詹事身为长属,实以教责,当有惩处。张沐年轻,血性方刚,倒也不乏菁华可取。臣治下文员有缺,若殿下贬斥张沐,臣愿意以一地方文吏之职征辟。待火气烧尽,顽铁亦可百炼成钢。”
旁人听彭通竟然为张沐说话,初时仍觉惊讶,后来细细思想,亦发觉其中大有余味,此时只恨自己无先见之明。然而顿足未已,却见徐宁忽然抬起头,一手颤颤巍巍,直指张沐:“你……你……我道是为何彭刺史几天前便要调你谱牒,原来早已串通!”
说完,徐宁疾行至魏钰庭旁边,跪下拉住袍袖,“魏詹事莫要为此人揽罪,此番詹事或许要葬送一生,却不知小人早已备好退路啊。”
张沐旋即一怔,虽然他虽素来与徐宁不和,但彭通要征辟自己一事他也确实不知,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,如此陷害未免太过勉强。张沐旋即叩首自辩道:“臣敢担保断无此事,徐主簿若要论罪,好歹拿出真凭实据。”
徐宁道:“彭刺史着人调取谱牒两次,署衙俱有记录。若非提前串通,怎得今日你落罪刚要陈情,彭刺史便为你谋求官位。你若要自证,也要拿出证据。”
张沐此时又气又急:“我自身清白,并未为此,怎么可能有事情可作为援例证言。”
此时魏钰庭也道:“张沐为人我是知道的,不会为此,徐主簿仅看在我的面子上,暂不要作此言论。况且此事未必不是他人构陷,致使你我相残。”
彭通见自己即将深陷泥潭,也自辩道:“殿下臣调谱牒,却非为私,张沐之才,庭议初显,臣也是对此人极感兴趣,因此才想要调阅。魏詹事怀疑臣离间詹事府,徐主簿又早知道臣有调谱牒之举,岂不知是否串通了张沐,作此戏码,陷害臣于不义。”
张沐见局面已是一片混乱,转向元澈叩头道:“臣请彻查,若臣真勾连彭刺史,自请斩于市。”
魏钰庭阻止道:“张郎不可!张郎你本就无罪,若自投罗网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徐宁则笑道:“张君既作豪言壮语,不负我寒门之志,那我也舍命陪君子。若我、张沐、魏詹事串联,我与张沐、魏詹事自请死罪。血洗庭门,倒也干净,或还可为后世做个表率。若是彭刺史你私下串通,也请法效张沐,自斩于市,如何?”
彭通自不会与徐宁作意气之语,因冷笑道:“徐主簿,国有国法……”
日头仍是烈烈,四周嘈杂不休,张沐只觉得一小撮幽焰在颅顶燃起,眼前的情景扭曲且荒唐地印在眼底。他忽然仰天狂笑道:“我就是傻。陆中书……你看,我就是傻。”
赤血
耀目的阳光之下, 寒冷的北风灌入胸口,将张沐的一呼一吸逼至绝望的边缘。
此时,他恍惚看见苍鹰在天空摇摇欲坠, 铁蹄纷踏时扬起了尘埃,百里之外的兵戈相交碰撞, 而后骨碎肉裂, 鲜血横流。而由行台百官、太子以及他的千军万马组成的高高围墙,将所有的幻景裹挟、旋转,那些或炫目、或刺目的人物与事物, 渐渐溶为血腥,化为黑暗。而黑暗背后, 他听到了阴谋者的密语,怀疑者的妄语, 权衡者的私语与决断者的苦语。
方镇得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问责借口,世族得到了这样一个诱惑的宣泄出口, 寒门也得到了自己追从已久、完美无缺的时机,将中书从行台剔除, 将彭通从南凉州刺史之位拔下来。每一方都有着不容言退的理由, 张沐起身自视,他已经站在了所有人的刀锋口上。
张沐的狂笑逐渐化作无声,世间的万象, 宇宙的千声,此时都与这副躯骸隔绝了。他扶着僵硬的膝头,走到魏钰庭与徐宁的身前, 还有詹府众人的身前。戚哀的目光将他们一一扫过, 那是他曾经瞻仰过、平视过、倾慕过、嫌恶过的身影。他们曾群情激昂地走过同一条道路,然而当他在半途四望时, 不过是野草裹足,寒风凛骨,仅此一身而已。
张沐的嗓音因疲惫而喑哑:“你们可愿与我一道死谏?”
魏钰庭平静目视:“分道或许,同归必然,张君取烈,余者也不过各取其道而已。张君自有振聋发聩之声,我等何尝未有改革救世之心。”
张沐笑容愈发讽刺:“好……好……我的好长署,好恩师,寒士之魁首,人臣之楷模啊。”他仰头看向天际,万里无云,碧蓝澄澈,一如他干净的袍服一样。他低头草草扫了一眼魏钰庭,沉声道:“改革救世之心或有温度,却无温暖。振聋发聩之声或为寒庶,却更杀寒士。”
他且言且行,不避坑洼,任由尘埃与泥泞沾染一切,乌黑的发丝被风卷起,逃脱于官簪之外,最终他执起了那把佩剑。
“我无朋友,无有所托。亲人早亡,不需赡养。为国直言,不负忠贞。只是陆中书,抱歉,终究是把你也牵连进来了。”他最后回望,剑指天心,“我愿你们这些执戈前行之人,断首于更远一点的道路。愿天下抱薪之人,迟一点感到我所凌受的彻骨之寒。我愿江山海清河晏,六军旗开得胜,百姓再无饥馁,天下万统归一!”
剑锋倏而落下,意料之中,没有人阻止。血肉迸裂的声音混杂着激动者的心跳,无关者的哀叹,随着飞洒的猩红抛向天际。数点鲜血在万里澄碧下,所污不过一隅方圆,落于尘埃之上,所溅也不过是三尺之地。
天空飘下雪来,好生奇怪,张沐之死无关冤情。是了,如果是一人之冤来抵万人之死,那便算不得冤。陆昭默默走到张沐的尸身前,才解下身上的披风,却见玄色的氅衣抢先落于其上。掩盖好张沐的尸体,元澈低下头,帮陆昭重新将披风系好。
“中书节哀。”元澈言止于此,此时他的手尚没有立场来承托她悲哀的面庞,他回身走到重臣面前,却仅仅垂目,他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目光,“谁有罪,谁可恕,还有何不平,还有何不公,诸公尽道出来吧。不过孤想,大概没有人要请罪吧。”
“臣等万死。”未跪地者再次跪地,已跪地者匍匐叩首。